我从来不曾听到过雪的声音,在1月7日成都这场罕见的“大”雪之前。
这场雪一定给成都人带来不少惊喜、欢乐,也留下了十分闹热的印记。仅从微信被反复的刷屏就足见其受关注的程度。下到成都的雪,受到如此热情的款待,不知它处有过否?也不知是否有点受宠若惊?成都却着实因为这场雪兴奋了一天。
看成都的雪,不, 应该是听成都的雪。成都的的雪稍纵即逝很难看到,只能听。听人们的惊喜惊异,听人们的赞美抒情,听人们的小题大做。用一句成都的方言说,一时让人搞不懂是成都闹麻了雪,还是雪闹麻了成都。就在这热闹非凡的时刻,我看到了山西作家、挂职四川的李俊虎先生写的一首打油诗,名曰《蓉城初雪》:成都初降雪,拥书懒出门。满城雀跃者,不是北方人。
这首诗我为什么记住了,因为暗合了我当时的心态。由是,想到了塞北的雪、老家的雪。
的确,对于一个北方人,至少在我塞北的老家看来,成都的这场雪,是不能称作“下”的。只能说“飘”了点雪花,或者连“飘”也谈不上,只能说“斗了点清雪”。是的,是“斗”,这个字很准确,有点逗弄、戏弄、逗你玩儿的意思。下,是持续不断的、厚厚实实的、无声无息的、遮天蔽日的、到处弥漫的。我出生在雪域高原上,从大人们的对话中早已懂得了“斗”、“飘”“下”的含义。他们经常会说“斗了一下午的清雪,晚上又飘了那么多雪花,夜里要——下——了”。他们会把“下了”两个字的声调拉得很长,那当然是在强调判断的准确。我就会明白,也许只要个把小时,雪就可以把多彩的大地涂成白茫茫一色。
如果连下好几天,大地会被雪厚厚地完全覆盖。没有大风,雪会纹丝不动地趴在地上。只有风来了,雪才会被吹到沟里、墙下、山崖边,或者依托一丛丛相连的荆棘,自己堆积成一座雪山。
雪覆盖了大地后会给所有的动物带来生的困难,但给我们漫长的童年岁月也带来了不少的欢愉和闹热,这种闹热绝不是成都式的。
野兔子是草原上的一种小动物,平时难得一见,但在大雪覆盖了草原后,到处可见。雪停的一清早,它们就会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觅食,就会把自己鲜明的足迹清晰地打印在雪地上。你若跟着雪地上的蹄印走,一定会找到它的老巢,活捉一两只也绝不意外。饿极了,它们会不找自来,悄悄地潜入你家的羊圈牛圈马圈或者柴草垛里。如果你有准备,先把门关了,那一定是瓮中捉兔。肉可以大快朵颐,皮子还可以做成帽子、手套。那时你真会感谢大雪的恩赐了。
树上积雪后,鸟也失去了最后的觅食处。这时,只要你用铁锹铲去了覆盖在地上的雪,露出黑色的土地,哪怕只有一小片,也会白黑分明格外显眼。鸟的眼一定比人的尖,它们会立即发现,等你一离开,马上就一窝蜂地涌来。这时,你只要放上捕鸟的器具,就会有不小的收获。捕鸟都有什么器具呢?说来也简单,只是一块安了套线的木板。这些“器具”谁发明的我没有考证过,但我们用的都是自己做的。随意找一块两尺多长、半尺多宽的木板,铰几根马尾上的长毛(最好是白色的),然后把马尾毛两根并一根,搓成线,做成一个鸡蛋大小的、可以收缩的小圈,用锥子在木板上锥一个半厘米深的眼,把小圈的一头塞到那个眼里,再把一小块蘸了水的棉花填进去,用锥子锥实锥紧,放在外面冰冻,器具就做好了。把做好的器具拿到铲出来的土地上,用土虚掩一下,使鸟们不至于害怕,然后撒一点小米之类的鸟们爱吃的食物,你就可以躲起来了。你会看到一波一波的鸟飞过来,落下来,疯狂夺食。这时,总有鸟会被套住,且越挣扎越紧。这时你就可以冲过去整理你的战利品。往往不是一只,有时候会是两三只。收获了这一波,再等下一波,如是往复,一天下来,最多时可以捕获几十只。我记得那时我们捕获的大多是画眉、麻雀等。也套过野鸡之类的,除了需要更结实的工具,套路是一样的。
这几年,北方的雪也在减少,而人们保护动物的意识却在增强,曾经的捕鸟野趣也就随着我们这代人童年的消失而消失了——而且也早该消失了。
我们的村东有一条河,冬天会形成厚厚的冰,雪一下,冰面分外的滑。那是孩子们天然的滑冰场。整个寒冷的冬天,孩子们的大多数时间在这里度过,每天几乎要到冻红脸冻痛脚肚子饿才悻悻地走回家。这种玩法在北方至今还能看到。
有一年,雪大,几十只野黄羊从北山上冲下来,在人们的追赶下,有一只跑上了冰面。出乎意料的是,在雪地里、土地上飞奔的黄羊,一踏入结冰的河面,就完全不能自主了,一动就摔倒,摔了几次,或者是摔痛了或者是摔累了,只好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冰上。看到这一幕,追逐的几个年轻人激动万分,如获至宝,解下自己的裤腰带,牢牢地拴在羊角上,准备把它拖出冰面,拖回到村里。他们没花多大的力气就把猎物拖出冰面,可哪里料到,这头黄羊一离冰面,就展示了野性的力气和威猛,连冲带突,几下就战胜了几个手提裤子的男人,扬长而去了。这几个男人也因此成为一个笑话,常被村人说起。
雕雪人,也是童年时年年要做的事。我说是雕雪人而不是堆雪人。我们家的雪厚实而粘连,时间长了,会挤压得如冰块。只需用铁锹切割一大块雪,把它立起来,然后用工具精心雕出一个完整的人。完全不似鲁迅说的堆一个上小下大、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的雪人,而且还要谁家的大人来帮忙。我就曾独自做过高达两米多的雪人,找一个旧帽子给它带到头上,安两粒羊粪当眼睛,安一粒马粪做鼻子,插两个树叶子当耳朵,然后掏一个大大的嘴巴。这件事一般是在腊八前做,腊八的早晨要把红粥喂进它的大嘴里。寓意是什么不知道,但那白的雪人,红的粥,对比分外显眼,如今依然藏在记忆深处。
北方的冬天,下了第一场雪后,家家户户就陆陆续续开始杀猪杀鸡宰羊了。如果不杀,天太冷,所有的动物都会一天天瘦下去,这一点不比四川,要等到春节前才宰杀。那时也没有冰箱冰柜,杀好的鸡羊猪就只能埋进雪里保存,就如南方只能烟熏了保存。这样的事我没少参与过。先在地下铺一层干净的雪,把要埋的肉放进去,再在上面盖一层干净的雪,然后在雪上面浇一些水。这样,一个坚固的冰窖就形成了。没有专业的工具,是无法轻易打开的。所以也从不担心狗之类的食肉动物的侵害。这种天然的雪藏方法怕是如今号称最环保的冰箱也无法比拟吧。
雪,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一种独特资源。在赐予资源的同时,也赐予了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
成都听雪时,我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早就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是雪的故乡。那地方,不似成都,雪是从不稀缺的。而在新年之际,把这种北方独有南方奇缺的东西作为一份礼物赐予了成都,我便觉得大自然对成都的偏爱有点露骨而不含蓄了。
凡是赐予,都须感恩。而成都人的闹热是深切饱含了这样的意蕴和情感的。
雪落无声却有痕,这是在北方,可以看。
雪落有声却无痕,这是在成都,只能听。
瞧吧,这场早来的雪,一定是丰年的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