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公园里有一个白色的藤萝架,那是我的“客厅”——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之前是否相识,我总能在这里碰到聊得来的人,即使是萍水相逢,却也相见甚欢。
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坐在藤萝架的一侧画画儿,突然发现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她正扭动腰身,拿着手机自拍。在她身后有茂盛的藤萝,藤萝后面还有几棵高大的雪松,它们将阳光密实地遮挡。那一大片藤萝叶绿得格外浓郁,如同深沉的湖水在微风中抖动,泛起微微的涟漪;间或有阳光从绿叶的缝隙间挤进来,洒在她的身上和地上,斑斑点点,像跳跃的银色小精灵。女人的身材苗条而玲珑,她头顶渔夫帽,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显得很有朝气。
我正打算画她和她身后的藤萝,她却径直向我走来,和我打招呼,仿佛老朋友或老街坊那般熟络。这就是北京人的秉性,大多不设防,“自来熟”,两句话都能把彼此的距离拉近。
我赶忙站起来,指着她手里的手机说:“我看您自拍来着,我帮您照张相吧!”
她把手机递给我,说:“好啊!自拍把人照得特别大,景儿却照不全。”
我帮她拍了两张。手机屏幕上的人,比刚才在远处看的人显得岁数大很多——距离,时常能迷惑人的心和眼睛。
“您看看,我照得行不行?”我把手机还给她。
她看了看,说:“您照得挺好的,还带‘美颜’了呢!”她冲我一笑,接着说:“昨天我在家里臭美了一天,我家老头儿说我整天就知道臭美!您说,这么大岁数了,再不臭美,还等什么时候美?”
我应声说:“您说得对,年轻时没法美,现在再不美美,待到何时!”我本想问问她多大岁数,但贸然问女人的年龄不太礼貌,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她一边说,一边在手机相册里找昨天拍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她化着浓妆,面部让脂粉修饰得过于白嫩。不过她的眉眼很周正,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想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她笑着说:“您看是不是脸太白了,我回去还得再调调。”
我说:“是!调调您就更美了!”
她笑得更厉害了,说:“这不,今天我就是到天坛来臭美了。出门前,我家老头儿说我昨天美了一天,怎么还没美够啊!”
我问她:“怎么您家老头儿没和您一起来?”
“他在家做饭呢!”
“哦!敢情您自己在天坛美够了,回家吃现成的,您可真够美的!”
她笑得花枝乱颤。
忽然,她对我说:“跟您说,外面推销的保健品,千万别买!人老了,最好的保健是食疗,您说对不对?”
我赶忙点头。
“快到中秋节了,每年这时候,我一准儿去怀柔的四道河买栗子。那儿到处是卖栗子的,很便宜,去年是五块钱一斤,我一下就买了二十斤。”
我问:“栗子可不好保存,您是怎么保存的?”
“栗子剥了皮放到冰箱里,每天吃五六颗,能吃一整个冬天。这东西有营养,补肾气!”
我又问:“您买这么多怎么带回来啊?”
“孩子开车带我们去呀。如果孩子不去,我就和我家老头儿到东直门坐长途汽车,一人背一包回来!”
我挺惊讶:“您和您家老头儿真厉害,身子骨够棒!我不行,比不上您,不过今年我也得去四道河买点儿栗子尝尝。”
我们两个人都笑了。
她的日子过得这般悠然自得,实属不易。我望着她,又忍不住猜测她的年龄,便转个话头儿问她:“咱俩谁岁数大?”
她快言快语:“我1952年出生,属大龙的。”
“今年整七十岁了!”我顺着这个年龄往前算,接着问:“您是69届的?”
“是。”
“那您插过队了?”在我的记忆中,69届的学生几乎都去农村当知青了。
“没有!我的几个堂姐去山西、陕西插队了,可我妈不让我去。咬牙熬了不到两年,给我分配的工作。”
“您在哪儿上班?”
“烤鸭店!”
“好地方呀,烤鸭您一定没少吃!”
她忍不住地笑。
我冲她竖起大拇指:“还是您母亲厉害!”
“我妈没文化,就认准了不让我走。我的几个堂姐后来都从农村回来了,自从结婚生小孩,发愁的事儿一个接一个……幸亏我家有个小院儿,父母去世前把小院儿分给几个孩子,现在都租出去了。房子倒是没发过愁,愁的是孩子!”
没想到一说房子,“拔出萝卜带出泥”,扯出新的话题。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藏不住事,立马说起他的儿子:“我儿子四十多岁了,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老大上高中,老二上小学。这两个孩子都是儿子和儿媳妇自己带大的,我没受过一天的累。”
“多好啊!您这是享清福,坐等孙子孙女长大,有什么可愁的?”我对她说。
她说:“有了孩子之后,我儿子不让我们带,他说孩子必须跟在父母身边。儿媳妇本来有个挺好的工作,我儿子非让她把工作辞了,在家里一门心思带孩子。”
“原来是儿媳妇当了全职太太。您儿子是做什么工作的,能负担得起这么大的开销?”
“做金融的。”她只轻描淡写地一说。我想,金融行业的收入肯定不错,应付日常开销并不难,便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
我察觉到她轻轻叹了口气,不过转瞬间就像小风一样吹过去了。
“我儿子说孩子必须跟在父母身边,这话的意思您可能不知道,可我明白,这和他的童年经历有关。”
确实,每个人都像一本厚厚的书,乍一看,封面都挺堂皇;一打开,各有各的跌宕。
“他从小跟着姑姑长大,上初中后才和我们一起生活,和我们一点儿都不亲。我跟他解释过好几次,我和你爸爸工作忙,而且都不是朝九晚五的正常班,上幼儿园、上小学时,我们没法按时接送你,只好把你送到姑姑那儿……他听完不说话。平时,他这个人挺能说的!”
不说话就是一种心情、一种态度,做母亲的,心里自然跟明镜似的。
人这一辈子,必要的酸甜苦辣得全部尝过,才算经历了完整的一生。生活不可能都是蜜一般的甜,也不可能都是黄连一般的苦;即便是再平缓的水流,也不可能都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总会有些风浪,哪怕打不翻这叶扁舟,也得吹皱一湖涟漪。这就是人生的“能量守恒定律”吧。
其实在我看来,这个女人的一生已经算够美满的了。但母子连心,儿子童年那些经历所刻印下的性格的深痕以及母亲心中那无法弥补的愧疚,就像小虫子,时不时爬出来,咬噬着这对母子的心。对儿子心头的这个“疙瘩”,她并没有奢望让这个疙瘩变成漂亮的蝴蝶结,只想着不是死结就行,能松一松更好。可疙瘩就是疙瘩,伴随岁月的延展,越来越难解开。不过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做母亲的,只能自己慢慢消化,与内心达成和解。在我看来,她的臭美,便是自我消化的一种手段,与内心达成和解的一张药方。人这辈子,最大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是自己的心。谁的心都不是一块柔滑的丝绸,哪怕没有千疮百孔,也多多少少留有一些褶皱。
她将这番心里话吐露之后,似乎痛快了许多。萍水相逢的人,最适合说这些对亲人、对朋友很难说出口的话,虽然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旁人给予不了任何帮助,同情和劝慰仅停留在表面,但说出来或许就是转移压抑情绪的一种途径。有时候,人需要倾诉,不能像发酵黄酱那样,把心事和情绪憋在自己的肚子里烂掉。
她摘下渔夫帽,一把薅下头上的黑发,露出满头银丝。这动作着实有些突然,吓了我一跳——原来她戴着一个假发套。她笑着对我说:“四十块钱买的,出来照相,戴上它臭臭美!”
说着,她打开遮阳伞,对我说了句“回家吃饭去喽”,便风摆柳枝、袅袅婷婷地走出藤萝架。她的背影渐渐模糊,天蓝色的伞面很是明艳,和秋日湛蓝的天空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