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中师毕业,最要好的同学突然申请到甘孜州新龙县支教。之前从未听他提起,也不好向其打听。同学虽有一颗诗心,装着远方,不至于如此耍酷只身向西行。即便我们当年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至到现在我都未问及,缘何要去那陌生之地。
那年夏天,我们靠着书信往来,想象西出阳关之类的送别,怀着美好,亦有凄凉。再次收到同学来信时,他已长途班车,三天劳顿,到达了支教之地新龙县城。报到通知如同他支教决定一样突然,省城专职机关要组织饯行会,故而匆匆前往,来不及将预想的道别付诸行动。
一场可能由县城到省城,再经甘孜州府康定而新龙的送行,就这样被信息与交通的不便,无情粉碎。所谓的桃花潭水灞桥折柳,终究是一场青春遗梦。
同学乃典型文艺青年。热爱文学,诗歌小说笔耕不辍。钟情音乐,写歌作曲弹唱自如。令我佩服的是一首流行歌曲,听上几遍,不单能唱,还将曲子写下。有一年冬天,同学受邀去北方参加笔会,路费成了问题。我逃课坐车赶至父母赶集的场上,软磨硬泡从他们并不宽裕的手中拿走200元现金,让同学笔会如期成行。赴会途中,同学书信告知心情见闻。可惜我没有保存那些书信。多年之后,我不止一次想象,同学趴在列车座椅前写信的场景。去远方的激动、喜悦与憧憬,随时传递。
同学的诗歌我不常读,倒有一部小说,我是第一读者。手写文字铺满了厚厚的作业本,不多的人物中仿佛有他的影子,似乎有我,还有一位女生。情节已不清楚,大概率属于我们的青春之歌。不知道那部手稿同学是否保留,还想细细品味。
中师三年于我,别无他求与人无争地傻过着。当知道自己三年后的归属为某所乡村小学的三尺讲台时,即便心有不甘,亦无波澜。自我要求不高的是,听老师的话,听学校的话,老老实实过完三年。因此,教科书成了我最大的阅读偏好,却阴差阳错帮了一个大忙,每个学期考试成绩还不错。在那个主要以分数和平日表现看人优秀与否的年月,我凭此居然得以保送上大学的机会,多少有些令人意外。
同学去了九龙,我去了大学,书信依然是我们的日常守候,一封接着一封。他用文艺的笔调描绘着陌生之地的新奇、孤寂与热血,我用惯常的话语聊及大学生活的自在、落寞与惆怅。三年中师,学习生活无不虚度,进入大学有些适应不良而心生焦虑。他盼我去新龙,我盼他来大学校园。我们约定两地见面,将曾经来不及的送别化作重逢。
过两年,同学离开新龙,离开了那片铭心刻骨的土地,也离开了那里某位姑娘的深情。同学来信说几乎是不辞而别,好不容易靠着求学换来的身份编制就此抛弃。即便雅砻江水仍然沸腾内心,各种不适终归难以久留,离开算是对当年突然决定的彻底了结。收获体验,珍藏信仰,一切重新出发。
同学去了南方,进入工厂开启打工人生活。从静谧苦寒的高原到枯燥乏味的工厂,百般滋味、千般苦楚,究竟是怎样的一场涅槃,同学避而不谈。回避不了追问时,也是云淡风轻。倒是一个劲地鼓励我,珍惜大学生活,将来谋个像样的前途。
中师生保送上大学,如无它途,毕业注定回到保送之地。如是那样,实非我愿。心既不甘,便起波澜。考研是不错的摆脱之道,我把大把时间花在影视文学专业研究生备考中,学习生活貌似充实踏实。中师三年停学外语的硬伤,总分虽及,但外语单科未过,最终落榜。求得保送学校同意,偿还委培费用,方获不受限的找工作资格,总算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
同学经过我的工作之地,我们期待见面时的酣畅痛饮秉烛长谈,却成了彼此沉默的无言以对与叹息。想说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用逛街化解多年等来的尴尬。时间改变着一切,谁也抵挡不住。曾经无话不说的我们竟然无话可说,锥心的疼痛刺激麻痹的神经,彼此都想要尽快逃离那漫长的两天。还有什么可说呢,生活已将我们锤打得不再是当年理想丰满青春气盛的模样。
那之后,我们没有见面。快节奏的生活,书信不再是我们的守候,偶尔的信息往来多是问候。同学还保存着那颗诗心,诗歌在他的朋友圈一度常见。少了抒情,多了经历之后的沉淀。朋友圈中的我呢,多是一些花花草草,一如当年校园时的嘻嘻哈哈。
自驾去了一趟川西,六个小时到康定。车过九龙,美滋滋拍照发与同学,并附言:三十年后走了一趟三十年前兄弟走过的路。同学回复:那时一眼望去,满目荒凉,确实没有勇气呆下去。现在变化应该是很大了吧!
想是同学工作故地,引发过往记忆,遂在手机上断续记录,不时将片断发给同学。回家翻看旧日书信,才发现自己闹了乌龙,错把九龙当成新龙。记忆不可靠,喜悦瞬变沮丧。同学言:新龙更偏僻一些,之所以没有纠正,实在是觉得差别不大,仅仅是距离上的不同,自然风光人文风情都差不多。
同学的厚道,成就了我美丽的误会,就把九龙当新龙吧!肉眼可见的基础设施,通讯和民居,变化明显。不变的,是终年不化的雪山,是奔流不息的雅砻江水和从未停止的思念。
一念三十年。
(作者系重庆两江产城建设有限公司监事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