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冤枉无辜 不放纵犯罪

2023年9月4日《检察日报》

第一版 要闻

编者按

在前不久召开的大检察官研讨班上，应勇检察长强调，刑事检察重在推动构建以证据为核心的刑事指控体系。四川省乐山市检察院在办理一起强奸杀人案件中，坚持以证据为核心，与公安机关既互相配合又互相制约，共同提升办案质效，维护了司法权威，真正践行了“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的要求

8月中旬，暑热未退，在四川省乐山市市中区九峰镇的一处居民区，记者见到了已过古稀之年、身材瘦削的毛小军（化名）。此次探访，源于17年前九峰镇发生的一起强奸杀人案。

17年前，那场命案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毛小军与这起命案有什么关联？他的人生又经历了怎样的跌宕起伏？记者来到当年的案发地九峰镇，深入采访这场抽丝剥茧的办案经过。

他承认案子是他做的，但检察官未轻信口供

时间回溯至2006年8月24日，当天中午12时左右，乐山市公安局市中区分局九峰镇派出所接到群众报警，称在一处废弃的门市内，在荒草堆下掩埋有一具女尸。

经法医鉴定，死者是一名30岁左右的女性，死亡时间为2天左右。公安机关现场走访调查了解到，这名女性居住在案发现场附近的废弃门市内，经常有人看到她在周围捡拾垃圾，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

随后，侦查人员在对案发现场附近的居住人员进行排查时了解到，毛小军独自一人居住，未婚，经常独来独往，平时每天都会外出捡垃圾，靠拾荒度日，对案发现场周围比较熟悉，具有作案嫌疑。

“在调查询问中，毛小军叙述其在8月22日至24日的活动时闪烁其词，前后不一。随即我们将他带回公安机关审讯。在审讯初期，毛小军否认了强奸杀人的犯罪事实，但后来又陆陆续续交代了强奸、杀害被害人的详细经过。”采访中，乐山市公安局市中区分局刑警大队副队长余伟告诉记者，在讯问过程中，毛小军前后有近10份承认强奸杀人的供词。

毛小军自认有罪，且其供述的犯罪事实与现场勘验情况比较接近，真相看似已经水落石出了。然而，在该案被移送审查起诉后，检察机关还是发现了疑点。

彼时，乐山市检察院公诉处副处长王雁飞（现任乐山市检察院常务副检察长）是该案的承办人。他去看守所依法讯问了毛小军，并细致审查了其到案后的供述。“他的供述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看似相对稳定，但各阶段供述之间存在矛盾，特别是关于击打该女子的部位等关键性细节存在较大矛盾。”王雁飞说。

仔细审查案卷后，王雁飞发现，毛小军在供述中提到的这样几个细节，与现场勘验情况、尸检鉴定意见不一致：

——“你捡起来的砖头是什么样的？”“是一块半截的烧砖。”毛小军在多次供述中提及击打被害人的砖头均为“半块砖”，这与案发现场带有血迹的“整砖”不一致；

——案发时毛小军已经59岁，身体瘦弱，患有癫痫等疾病，拿起“整砖”较为吃力，用“整砖”多次击打被害人的可能性较小；

——根据毛小军的供述，被害人是被砖头砸死的，而尸检鉴定意见显示为机械性窒息死亡，死亡原因不相符；

——毛小军患有勃起功能障碍，而被害人体内却检测到了精斑；

…………

“另外，从被害女子体内提取的精斑、现场提取的两个烟头等，尚未移送鉴定。虽然犯罪嫌疑人认罪，但物证是最稳定客观、最重要的证据。”王雁飞告诉记者，2006年12月20日，乐山市检察院第一次将该案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要求尽快提供这些重要物证的鉴定意见。

很快，鉴定结果出来了。“结果显示，从被害人体内提取的分泌物擦拭纱布、现场提取的烟头上检出的DNA，与毛小军的DNA不一致。”余伟说，这一鉴定结果引起了公安机关、检察机关的高度重视。

“在案证据无法证明毛小军实施过强奸被害人并致其死亡的犯罪行为，且没有其他客观证据指向他，于是我们基本排除了毛小军作案的嫌疑。”王雁飞告诉记者。

排除毛小军的作案嫌疑后，2007年3月2日，乐山市检察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将该案第二次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同时建议对毛小军变更强制措施。随后，公安机关解除了对毛小军的强制措施，并作出终止侦查决定。

他先承认案子是他做的，后又翻供

在对毛小军变更强制措施、真凶尚未浮现的情况下，乐山市检察院将该案列入重点督办案件清单，持续跟踪监督，定期召开命案积案清理工作推进会，并引导公安机关将现场获取的犯罪嫌疑人的DNA信息录入全国公安机关DNA数据库。

案发10年后，公安机关发现一彭姓男子的DNA与该案物证中检出的DNA一致，便立即展开搜寻。由于彭某某独居，没有使用通讯工具，与家人也几乎没有联系，这场搜寻持续了近4年。

2020年3月10日，正在家中午睡的彭某某被抓获归案。到案后，彭某某承认了强奸杀害拾荒女子的犯罪事实。

记者采访了解到，彭某某从小没读过书，性格比较内向，与家里的亲戚很少来往，也没有什么朋友。父亲在他20岁左右就去世了，没多久，母亲也离开了这个家庭。此后，彭某某长期靠捡垃圾为生。

有一天沿路捡垃圾时，彭某某感觉肚子饿了，就开始往回走。这时，他看到一名拾荒女子走在前面。“我当时的想法是把这个女子骗回家生活，于是就尾随她。”看到该女子转入一处废弃的门市内，彭某某就喊了一声：“我想带你回五通桥家里吃饭，如果合得来，我们就一起过。”

“不去，太远了。”这名女子应了一声后，继续向门市内走。

此时，彭某某萌生出强奸该女子的想法。于是他迅速跟上去，走到该女子背后，俯身用右手勒住她的脖子，将其拖入旁边一间堆放了苞谷秆和杂草的门市内，顺势放倒在地上。看到女子开始呼救、挣扎，彭某某就用左手掐住她的脖子，右手摸到了进门时踢到的一块砖头。

“我用砖头打了她的头部两三下。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左手还掐着她的脖子，不一会儿她就没动静了。”随后，彭某某对该女子实施了强奸行为。临走前，他还抱了一堆杂草，将该女子身体掩盖住。

然而，彭某某在被移送审查起诉后，却推翻了之前所作的有罪供述。对此，检察机关是如何做的？

“我们首先对照彭某某的供述，仔细查看了公安机关审讯时的同步录音录像，没有发现公安人员有刑讯逼供、指供、诱供的情形。”该案承办人、乐山市检察院第一检察部副主任雷文莉说，经审查，录音录像非常完整，清晰呈现了彭某某从不供认犯罪到详细完整供述犯罪经过的全过程。

在审查证据时，雷文莉发现，彭某某被公安机关讯问时曾提到这样一个细节：“案发当天，她穿了一双破烂的布鞋……”而这一细节在此前从未被提及。“由于现场勘验显示被害人没有穿鞋，所以我们要求公安机关仔细查找当年现场勘验的照片，最终找出了遗留在案发现场布鞋的照片。”

雷文莉还注意到，彭某某供述的另一个细节是，他曾使用折叠刀捅刺过被害人面部。“根据这一供述，我们找到了被害人左眼外眦部存在皮肤裂创。经鉴定，该裂创不排除是锐器伤的可能性。”

除上述两个细节外，彭某某还在多次供述中说过，他右手摸到的是“一块完整的砖头”。彭某某的这一供述与现场勘验发现的带血的整砖相吻合，由此，承办检察官进一步确认了彭某某所作有罪供述的真实性。

真凶果真是他吗？证据来说话

彭某某被批准逮捕后，检察机关要求公安机关对毛小军进行取证，核实案发当晚的情况。据毛小军陈述，当年之所以作出有罪供述，是因为其从小患有癫痫病，在讯问过程中“脑壳开始发昏，说话糊里糊涂”。针对毛小军患有癫痫病的供述，公安机关补充了治疗其癫痫的医生以及邻居、母亲同事等人的证言，证实毛小军所言属实。

2020年9月1日，乐山市检察院以彭某某涉嫌强奸罪依法提起公诉。2021年3月23日，乐山市中级法院以彭某某犯强奸罪，判处其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限制减刑。同年9月9日，四川省高级法院为慎重起见，以原判决认定的部分事实不清为由发回重审。

该案被发回重审，乐山市检察院是如何进一步完善、补强证据，形成完整证据链的？“我们围绕证据关联性、合法性、客观性再次全面梳理论证，同时还补强了关键物证阴道擦拭纱布以及烟头提取、封装、送检的过程证据，使之形成闭环，确保物证具有合法性。”雷文莉向记者讲述了加强证据体系的梳理和构建进行的工作。

“最初，鉴于彭某某如实供述犯罪事实，原本认定其具有坦白情节，可以从宽处罚。后来，考虑到彭某某在接受讯问时翻供，并表示‘事情不是他做的’，因此没有认定彭某某具有坦白情节。”王雁飞表示。

今年5月8日，乐山市中级法院依法采纳乐山市检察院意见，彭某某因犯强奸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被告人彭某某当庭未提出上诉。

采访中，记者还见到了彭某某的辩护律师——四川上同律师事务所律师彭凝。被问及该案令他印象深刻的地方时，他表示：“该案在审查起诉过程中，检察机关严格审查证据，不放过蛛丝马迹，没有对毛小军提起公诉，这是检察机关依法认真履职的一个重要表现。”

亲历这起案件的办理，王雁飞感触很深：“在办案中，要坚持高质效办好每一个案件的价值追求，坚持疑罪从无，不能轻信口供。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和犯罪嫌疑人靠拾荒度日，很少与亲友往来，更需要检察官秉持司法为民的初心，审慎办案。”王雁飞还特别提到，司法机关通过互相配合、互相制约，为该案的办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据四川省检察院第一检察部主任林红宇介绍，近年来，四川省检察机关依托侦查监督与协作配合机制，积极推动检警密切配合，重点聚焦证据收集和审查运用，努力做到证据收集客观全面，审查不偏不倚，有力维护了执法司法公正。

如今，已经76岁的毛小军行动比较利落，平时大多自己做饭，每晚还会出门散步一两个小时。记者与毛小军交谈后，一种欣慰之感充盈心间。

“不冤枉无辜，不放纵犯罪。这起案件的办理，看似是偶然，实则是政法队伍素质提升后的一个必然结果。”关注到这起案件的办理后，乐山市检察院人民监督员，四川嘉粮集团已经退休的原副书记、纪委书记彭光顺感慨地说，“全国政法队伍教育整顿，这场刀刃向内的自我革命，让整个政法队伍的精神面貌整体向好。看到这样的变化，我很欣慰。”